白癜风最好治愈方式 http://m.39.net/pf/a_4442970.html《凤楼欢喜》
*土盖上欢喜的棺柩时我问她,你还做梦吗?她点了点头,然后告诉我:“梦里的大雪下很久了,却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我每天夜里都在找他,找了很久,很久了。”
壹
我叫舒城,出生在女尊男卑的大楚国,是大楚第一贵族舒家的家主,却迎娶了大楚国最好的小倌馆“凤楼”的楼主——沈夜。因着沈夜的关系,在宣德九年,我的好友上官流岚去世时,我知道了流岚是被她的二妹上官流清设计中*而死,然而我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上官流清被召回楚都,代替她接任上官家,成为上官家新一代家主。
上官流清回来后不久,我在凤楼遇见她,她坐在包间里,静静看着一个俊秀小生说着相声。那小生着实逗趣,引得旁人连连发笑,而她坐在高位上,面上神色却不动分毫。手时不时捻了一颗花生放在嘴里,听得专注又认真。
我敲门进去,同她寒暄后坐到她旁边,因着旧友之死同她脱不了干系的关系,我对上官流清便多了些憎怨,不由得开口:“上官大人好兴致,姐姐刚刚病逝不久,便来逛青楼?”
上官流清捻了一颗花生放进嘴里,淡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无非就是觉得,我设计害死了上官流岚,就算不能把我如何,也要让我不开心一点。”
她说得直截了当,我倒一时没了言语,她瞥了我一眼,继续道:“不过你也不用堵我,我今日并非来寻欢作乐,只是来看看故人。”
“流岚说得对,”她苦笑起来,“我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的。哪怕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富贵荣华,却终究还是后悔了。”
“你后悔什么?”
“我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她垂下眼眸,看着指尖的花生,慢慢道,“然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贰
她说那个人叫欢喜。
欢喜是上官流清父亲陪嫁过来的小厮生的孩子,从她出生开始,他就陪在她身边当她的小厮。
她的父亲出身市井,也就是凭借着容貌到江南望族上官家中来当了个妾侍,但进府不久,她母亲就腻味了她父亲,从此再没踏入过别院,而她父亲却就因着这事日夜哭泣,哭瞎了眼睛。
父亲眼睛瞎了,庶房就更不受待见了。仆人们克扣他们的吃穿用度,大爹那边也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平日从来没得过好脸色,周边唯一会好好同她说话的,只有欢喜。
上官流清记得,七岁那年冬天特别冷,冻得她手上长满了冻疮,一碰东西就疼,于是在家宴上,她没能抓稳饭碗,打碎了那雕花瓷碗,被大爹罚关在柴房。
本只是她一人受罚,结果欢喜却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笨拙地拍着大门,要进去陪她。
于是罚一个人,变成了罚两个人。
柴房潮湿,她作为庶房小姐,也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衣,更别提只是一个小厮的欢喜。每个白日,柴房里的湿气便会沁入他们的衣服,等到夜晚时分,那些水汽便会凝结成一层薄冰,在他们熟睡时轻轻覆在他们身上。
欢喜怕她冻坏,便固执地将所有衣服给了她,然后将她抱在怀里睡。
一连被关了三天,没有水,没有食物,世界仿佛遗忘了他们,又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
欢喜问她,他们会不会死。
她说不会。
欢喜便又问她,他们会一直这样活吗?
上官流清没有说话,她在欢喜怀里,感觉欢喜身体的温度,很久以后,她才道:“不会。”
她说:“欢喜,我是上官家的二小姐,我会努力,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
“到时候我要带你吃遍这个世界上所有好吃的东西,看遍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景色。我们去漠北看极光,去大漠看落日,去南疆看山水,去昆仑看白雪,去东极看大海……我们住最好的地方,穿绫罗绸缎,冬天买好多炭火放在房间里,喝热汤,穿皮衣,不会再过这种日子。”
欢喜立刻眉开眼笑,抱着流清道:“我不用吃所有好吃的,也不想去很多地方。我就想吃饱饭,然后一直待在你身边,当让流清快乐的人。”
“好,”上官流清答应他,“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再不会受半分委屈。”
叁
他们在柴房里被关了三天,这事儿终于让她娘知道,毕竟是亲生孩子,她到柴房来接流清,七岁的孩子,身上披着薄冰,却还怯怯拉着她娘亲衣衫说:“娘来了,我很高兴。”,这样懂事,任谁都觉着心疼。
于是上官家主又惦念起和流清父亲的旧时光,宠幸起庶房来。流清得了机会和其他房的孩子一起念书,她聪慧努力,常常得到老师夸赞;其他房的子女大多骄纵蛮横,对比之下,流清更显懂事,越发得到母亲宠爱。
她常常读书到深夜,八岁的孩子,却特别有定力,无论严寒酷暑,都能坚持晨起夜读。欢喜常常陪在她身边,替她研磨,为她铺纸,无聊了就趴在桌边看她,看到睡着,任由口水流了一桌。
有时候她忘记吃饭,他便会去厨房给她做吃的,桂花酒酿汤圆,葱花鸡丝面,他其实也就比她大那么一点点,灶台都比他人还高,却能变戏法一般,在深夜里变出许多吃食来。
他是个活泼好玩的性子,院里本有很多朋友,但他很少出去耍玩,也就是流清上学的时间,他才去同众人玩耍几个时辰,然后等下课前一刻钟,便早早候在书房门口,流清一下课,便能瞧见他。有时候流清也觉得过意不去,让他多出去玩耍一下,欢喜却固执地摇头。
他说,欢喜不在,流清会很寂寞。
流清写着字的笔忍不住顿了顿,片刻后,她忍不住笑开。
其实欢喜说得对,如果他不在,这庭院书房太空旷,她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寂寞。
于是她忍不住开口,低声道:“欢喜,你真好。等我长大了,一定对你更好。”
欢喜没说话,他研着磨,咧着嘴傻笑。
因着得宠,那年秋猎时候,流清头一次跟着其他各房孩子出去秋猎。各房的子女都带了侍卫,只有她,只有欢喜。她母亲也未曾想庶房竟如此落败,只能临时配了几个侍卫给她,随她一同进林。
欢喜不会骑马,流清也不会,临时教了之后,两个人才勉强上马,然后进入林中。
林中早已清场,也不过就是一些小兔子这种温顺动物,他们两人在林中慢慢寻觅,马突然躁动了起来,欢喜一回头,便瞧见一只猛虎朝他们奔了过来。
欢喜惊叫,马也惊慌开始逃跑,而他们带来的侍卫纵身一跃跳上树枝,便对下面情景不闻不问。猛虎追着他们二人,流清死死趴在马上,抓紧了鬃毛,冲着欢喜高喊:“分开跑!你快跑!!”
欢喜只能掉头,而那猛虎毫不犹豫,追着流清就跑。流清头也不回,只冲着欢喜大喊:“快跑!活下去!快跑!”
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欢喜再也听不见。
欢喜趴在马上,任由马儿往外冲去,只知号啕大哭。
不一会儿,他便冲回马场,告知情况后,上官家主亲自带人开始四处搜寻。其他人不让欢喜一个孩子进去,但他却固执要去找流清,那份倔强让旁人奈何不得,只能带着他一起。
他们循着原路,循着马蹄印记,拨开草丛,一点一点找。终于来到悬崖边上,看到了流清坠崖的痕迹。
所有都说,那么高的悬崖,怕是活不了了。
欢喜不信,坚持下崖去找。
跟着众人,不眠不休,顺着山崖下去,看见了一条大河,又循着河岸下去,来来回回找。
没有尸体,也没有衣物。找了半个月,众人都失去了兴致,就只留欢喜一个人,每一天都顺着河岸找下去,一面找一面喊流清的名字,声音沙哑,一出声就带了血气。
找了三个月,一辆马车突然将流清送了回来。回来时候,她穿着华贵衣服,身上带着一个有着奇异香味的香囊。
欢喜踉跄着跑回去,进去之后,却见流清在屋里发呆,手里拿着一个香囊。
欢喜哭着跑过去抱住她,沙哑着声喊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应答,许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她说:“欢喜,我遇到了一个小哥哥。我很喜欢他,他叫郑参。”
肆
她说起郑参来,她在山林中遇到的小哥哥。
她说他是药王的儿子,很英俊,很温柔,很有才华。他为保护她杀死*蛇野兽,给她打鱼生火,他的怀抱很温暖,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感觉从未有过的安全和欢喜。
可药王拿她试*,为了逼迫自己儿子勤学医术。郑参为了保护她,就将她送了回来,并答应她,等药王去世,他掌管药王谷,便立刻回来找她。
“我会娶他,”她说得认真,“等日后,我成为上官家主,我会去找他,他会成为我们上官家的主君,给他一世荣华。”
欢喜没说话,他眨巴着眼。这么多日呼唤她的名字,他的声带已经损坏了,每说一个字,都是痛楚。他只能在她手里写他的名字——他唯一认识的两个字。
他想问,欢喜呢?
然而他写了一遍又一遍,她都没有说话,她沉浸在回忆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只能开口,沙哑着问:“欢喜怎么办?”
一出声,便扯得嗓子生疼。流清终于回头,她注视着他的面容,慢慢道:“是啊,你总要学点东西的,不能总是这个样子。我身边总要有点有用的人。”
“欢喜,武艺医术蛊术谋略,你总得学点什么,你想学什么?”
欢喜听不懂她列出来的那些东西,但他知道,流清是想让他学点什么。他没什么爱好,唯一的爱好便是让人高兴,以前他爹同他说过,茶馆里说相声的人,每每开口,众人便都高兴。于是他笑着说:“相声,我想学说相声,让大家都高兴。”
流清皱起眉头来,她第一次对他皱眉头。
她说:“欢喜,我想让你学有用的东西,成为有用的人。我身边不能总是些废物,我想有人能在危急关头保护我,能让我不受欺负,能帮助我平步青云,欢喜,你懂吗?”
欢喜没有说话,他认真点点头。
隔日,流清便带着欢喜去找老师,可他的确没什么资质,习武没天赋,学医不够聪明。欢喜似乎除了当个小厮,什么都做不了。流清很遗憾,带着欢喜从神医张三金处回府前,对方却突然叫住她。
“你这个小厮虽然没什么天赋,却有一点难得。他这根骨,很适合做药人。”
“天下奇珍妙药供养着,日后他便是一味药,其血能解天下所有*,只是说替人解*一次,便要折一些寿命。好在他这根骨,活上百岁不是问题,折十几年寿命救人,倒也没什么。”
欢喜听懂了对方的话,他觉得有些害怕。
流清回头看他,见他怯怯的眼神,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欢喜天真,但不傻,一旦成为药人,那是只救几个人折几年寿命的事?怕是这一生都再当不成人,只被人当作名药来看了。
可流清却还是点了头,同张三金道:“那人我留在这里,把他做成药人吧。”
说完,流清转身便走。欢喜却拽住了她袖子,不安道:“流清,这段时间你来看看我吧,你不在,我很害怕。”
流清点头,温柔道:“欢喜,我会来看你。乖乖成为药人,以后你就能帮助我了。你不要害怕,日后我会保护你,你只救我一个人的命,我将你天天带在身边,带你去很多地方,吃很多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听到这些话,欢喜立刻笑了。他放流清离开,然后等着流清回来。
他被张三金逼着吃了很多药,被他在身上划了很多伤口泡入药池,那些药仿佛会啃噬人骨肉一般,疼得他大喊大叫。
他觉得害怕,他想流清。可一个月,三个月,一年,两年。
直到他成为药人,流清都没再来过。
他坐在神医庐门口看过了春花秋月,败荷白雪,他自己学会了说相声唱小曲儿,跟着张三金抓药问诊,可他等的小姑娘,却一直一直,都没再来。
张三金同他说,流清那小姑娘心狠,他趁她还没来接他,赶紧跑。
欢喜不信,他告诉张三金,流清说过,她会一直和他在一起,带他去很多地方,吃很多好吃的,再不会让人欺负他。
张三金听了只是摇头,他同他说市井间听来的事,说上官家庶房的女儿怎样凭借一篇《治国赋》名扬四海,怎样长袖善舞成为贵族圈炙手可热的人物,怎样协助江湖杀手组织君子门新任门主叛乱上位……
传闻中她贤德温和,人人称赞。然而张三金却说,越是这样完美的人,骨子里越是龌龊。
他说:“欢喜,人总是要长大的,她既然肯让你来当药人,便注定了她记不住你们年少时共度苦难的时光。”
欢喜不说话,他不信张三金。每日每日,他都只坐在台阶上看着远方,他等着流清来接他,流清肯定只是有什么事,没能及时来接他。
伍
第三年开春,流清终于来接他。
来的却不是流清本人,她遣了人,用着华贵的马车,将他接回上官府。
苦心经营三年,上官流清的名字终于不再是让人遗忘的庶房,她聪慧善辩,文章名扬四海,成了上官家最大的谈资和荣耀,也同那不学无术的长姐形成鲜明对比。
欢喜再见到她,她站在院子里,身材高挑了许多,穿着名贵的衣服,戴着珠宝玉石,早已没了他记忆里那个素衣少女半分影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本想跑过去拥抱她,竟一时没敢上前,直到她对他招招手,温柔唤:“欢喜,过来。”
他如一只小狗一般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流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压住性子,温和道:“欢喜,文渊阁太傅中*了,你今夜就去陪我帮他解*吧!”
欢喜愣了愣,他想说什么,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她便拉着他,认真道:“欢喜,这对我很重要。”
欢喜没说话,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流清,你答应回来看我,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来?”
流清面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片刻后,她还是告诉了他实话。
她说因为她的长姐上官流岚抢走了郑参送给她的香囊,她和上官流岚狠狠打了一架,被关了很久,出来后杂事繁忙,她也就没想起他来。
欢喜没多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隔日,他便陪着流清去给太傅疗*。他果然是一味奇药,本已被判了死刑的太傅一碗血下去,没多久就再无大碍。流清因此得了太傅宠爱,高兴得赏了欢喜许多银子。欢喜看着下人端着一盘又一盘银子进来,却也只是问了句,流清在哪里。
从那以后,流清时不时便带欢喜去一些达官贵人家中为那些达官贵人疗伤。他们的*大多不深,也就消耗着欢喜几个月或者一两年的寿命,每次对方都对流清感恩戴德,而流清就会赏欢喜很多银子。
有一次流清看着欢喜手臂上一道又一道伤口,也有些愧疚,忍不住问他:“你还好吗?”
欢喜有些高兴,他觉得流清终于关心他了,于是他忍不住摆手,忙道:“没事的,张先生说我能活一百多岁,这些人也就折了我十年寿命,我也没想活多长,只要你活着的时候,我还在就可以了。”
听他的话,流清觉得有些宽慰,却还是道:“我不知道该给你些什么,你想要什么?”
“也没什么,”欢喜低头呢喃,“我学会说相声了,你有空来听我说说相声吧。”
流清说好,然而后来,一次又一次,流清却都只送了银子来。
日复一日,欢喜数着日子,突然发现,流清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
陆
十五岁的流清,早就已经不需要靠欢喜巴结达官贵人过活。她有了新的方式,而欢喜只是一个小厮,她有太多太重要的事情,没办法把他放在心上,也就忘记了。
那年她长姐离家出走,是她除去她长姐争夺继承权的重要关头,她更是忙碌不已,再想起欢喜来,也不过是因兵部尚书到她府中做客,提及他不爱听曲,就爱听相声。
流清忽地就想起欢喜来,忙让人将欢喜叫出来,给兵部尚书说了段相声。兵部尚书对欢喜很是喜欢,当场就向流清讨要,那时欢喜站在流清身侧,他瞧见她愣了愣,然后很久很久,她笑着应了下来。
当天夜里,她亲自送他出府,他一直没说话,直到离开府邸前,他忽地抓紧了她的袖子。流清低头看他,却见这个少年红着眼眶,颤抖着手,好久才问出一句:“流清,你会不会来接我?”
他说得那么小声,整个人似乎都在害怕。流清恍恍惚惚想起来,年少时候,他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从来没怕过她,从来都是傻乎乎的,不管出任何事,都挡在她面前说:“流清,别怕,别怕。”
她一时不由得心软下来,拉着他的手道:“欢喜,你此去只是做我的内应,他日事成,我便会来接你。”
欢喜没说话,他眨了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流清以为他是觉得委屈,正要开口再安慰几句,便听他突然开口:“流清,七岁那年你答应我,说日后长大,便要给我良宅千顷,*金万两,你还记不记得?”
这是他头一次同她提到钱,流清不由得放下心来,人活在这世上,只要钱能做到的事,一切都好办。她忙点头应下,温和道:“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欢喜没说话,他神色黯淡下来,敷衍着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马车嘎吱嘎吱作响,欢喜坐在马车里,捂着脸哭出声来。
流清站在马车外听到那压低了的哭泣渐行渐远,很久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欢喜在兵部尚书府里只待了三个月,他的相声说得并不算特别好,说上一阵子,兵部尚书便厌倦了他的相声,想要同他行房。欢喜向来是软弱的性子,却在对方扑上来的时候,用旁边的瓷杯砸了上去。
血流了一地,兵部尚书怒得当场便让人将他卖到了小倌馆去,上官流清忙上门道歉赔礼,随后便去小倌馆中找欢喜。
找到欢喜的时候,他正忍受着五石散的煎熬。这是让人上瘾的药物,一向被老鸨们用来操纵小倌,药瘾发作起来,若不及时服药,便是生不如死,很少有人抵得过去。
然而一贯懦弱的欢喜,连吃了这么多天,却在发作时能一声不吭,整个人颤抖着蜷缩在地上,却没有求饶一声。
流清走进来,让人给他喂了药,欢喜稍稍清醒过来,一看见是流清,忙伸手去抱她。然而对方却一巴掌便抽了过来,那一巴掌太狠,抽得他嘴里全是血腥气,他愣了片刻,便听对方骂道:“我让你去她府里做什么的?好好伺候她,当我的内应。不过就是上个床,你便把人砸成那个样子,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好,你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听到这话,欢喜忍不住苦笑出声,反问道:“那在大人眼中,我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为大人。然而流清从未在意过他的称呼,也就未曾察觉不妥,冷笑着道:“不过是个低贱的小厮罢了,主子让你怎样,你就怎样。这次我饶你不死,但待在这小倌馆里,想办法混进凤楼做我内线,好好反省吧!”
说完,她便起身离开,欢喜瞧着她的背影,忽地开口:“大人,您去过大漠吗?”
流清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她这个,点了点头。
欢喜仰着头笑出声来,慢慢道:“小时候大人曾同我说过要带我去看大漠*沙,您现在去了,却没带我。”
流清没说话,欢喜继续道:“大人,离这个诺言,已经过去八年了。”
八年了,足够她忘记很多事情,足够他明白很多事情。
他似乎终于明白,其实张三金说得对,人会长大,会改变,会忘记。他守着他一方小小天地,天地里只有她。而她却翱翔四野,四野里没有他。
柒
欢喜成了一名小倌。
其实他皮相不错,华衣加身,便成了贵公子一般的模样。没多久,他便被凤楼楼主沈夜看重,重金买到了凤楼。沈夜问他会些什么才艺,他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会说相声。”
从那以后,他便待在凤楼里,夜夜站在高台上,一个人绘声绘色,说着单口相声。
但凤楼这样的温柔乡,从来没人在意过他的相声,往往说到一半,便被人从高台上拉扯下去逗玩。
他每日从恩客嘴里套取有用信息,用鸽子传信给流清。每次流清都只会回一句“嗯”,然后他就把那张写着“嗯”的纸折起来,小心翼翼放进抽屉里。
天庆十八年,上官家族的嫡长女上官流岚离家出走,流清给他写信,让他帮忙寻找上官流岚。他本觉得无望,天大地大,哪里找个离家出走的人?却不想,上官流岚还真的就来了凤楼。
她和流清长得像,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但性子却格外不一样,她不会控制自己的脾气,进凤楼没多久,就和凤楼里的人打了起来,最后被沈夜扔了出去,砸成了失忆症。诊治出失忆症的人是一个叫郑参的大夫,这个名字他记得,他从流清嘴里听到过,凡是她说过的人和事,他都记得。他本该报告流清,然而却就因着郑参,他耽搁了下去。
他想多看看这个男人,想知道流清想娶的,是怎样一个人。
郑参有些土气,还有点傻,脾气却很温柔,医术也很好。他每日就守着上官流岚,无论对方如何打骂,都不离不弃陪伴着她。
得了失忆症的流岚很多事不会,郑参就教着她,为她绾发,为她做饭,欢喜远远瞧着,觉得像极了他和流清小时候。那时候流清身边只有他一个人,流清什么都不会,于是每天早上起来,他为流清绾发,他为流清做饭。
郑参同他说,他喜欢流岚,想长长久久和她在一起。
流岚同他说,她喜欢郑参,想长长久久在一起。
于是欢喜第一次没有听流清的话,他没有把流岚和郑参在一起的消息告诉流清,因为他也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欢喜不能和流清在一起,但流岚和郑参可以。
可流清还是知道了消息,她派了杀手过来,欢喜左思右想,还是将流清派出杀手的事情告诉了沈夜,于是流岚获救,郑参却瞎了眼睛。流岚回到上官家,上官家嫡女的身份,无论流清怎样努力,都比不上。
流岚以流清刺杀之名将她贬出了上官家,然后让流清假扮成自己,回到瞎了眼的郑参身边陪伴他。
郑参瞎了,却还是认出回来的不是流岚,他找欢喜喝酒,他说:“欢喜,人是不是都特别容易改变?荣华富贵,门第之分,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欢喜没说话,他酌着小酒,看着天上明月。
第二日,郑参带着流清离开。欢喜去送他们,他站在凤楼面前,穿一身血红长衫,瞧着流清穿上了素衣,绾着少女发髻,扶着郑参上马车,不由得弯了眉眼。
沈夜问他笑什么,他说:“我喜欢一个人,我以为她再也不会笑了。可现在我才知道,她不是不会笑,她只是不对我笑。”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转身进屋,“我只要知道,她还在就好。”
当天夜里,欢喜又登上舞台说相声。那晚上他的相声说得很好,凤楼里欢歌笑语,笑倒一片。而那红衣公子也捧腹大笑,笑着笑着,便流出泪来。
那天晚上,欢喜梦见了很多年前时光,七岁的流清端坐在书桌上写字,一笔一画勾勒着他的名字,然后温柔道:“欢喜,这就是你的名字。我只要瞧见这个名字,便觉得欢喜。”
捌
流清陪同郑参离开没有多久,她就回了来。
回来那天,她在欢喜房间里喝了很多酒。然后她拉着欢喜一个劲地说:“他不爱我了……那年他明明告诉我,他会来娶我,可是他现在却爱上了流岚,他不爱我了。”
她说:“欢喜,他都不爱我了,这世上还有谁爱我?”
“你吗?”她咯咯笑出声来,“可你爱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喜欢你。”
欢喜没说话,他给她倒酒,静静听着。许久后,他抬手抹掉她的眼泪,温和道:“我给你说段相声吧。”
说罢,不等对方回答,他便站在房屋中间,说起一段单口相声。然而少女却是趴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喊着郑参的名字。
从那以后,流清到他这里的次数便多了起来。郑参不喜欢她,她却仍旧坚持要陪着对方,一面陪着,一面挑拨郑参和流岚的关系,让郑参恨流岚。
她不快乐,她也不让所有人快乐。而欢喜做不了什么,他劝不了她,只能每次等她来,喝醉了,给她说一段单口相声,做一碗葱花面。
她有一次告诉他,这碗面的味道她觉得很熟悉。他便微笑着提醒她,以前夜里她读书饿了,他便做一碗面给她。她这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然后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
天庆十九年冬天,为了让郑参彻底恨上官流岚,转而感激自己,上官流清谋划了一场刺杀。她让杀手们自称是上官流岚派来的人,又在郑参面前替郑参挡了一剑。剑上染了剧*,连作为药王谷谷主的郑参都没有办法,临时只能请了欢喜过来。
欢喜一听这事,便知道流清叫她去做什么,披了一身红色长衫,便随着人赶了过去。过去之后,他将众人遣下去,坐到流清旁边,熟练地用刀划开了手腕,血瞬间就流了下来。流清放心躺在卧榻上,嘀咕着她的计划,说她如何挑拨郑参和流岚,说她如何利用郑参给流岚设计,说她日后若成为上官家主,将如何迎娶郑参,给郑参无限风光。
她说着,欢喜听着,血缓缓流下来,欢喜慢慢开口:“流清,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也同我说过这些话。”
这次没等她开口,欢喜又道:“不……我知道,你不记得。”
说着,他抬眼看流清,笑得温柔又宠溺,眼里却浮着些泪光。他说:“那年你送我去兵部尚书府,我问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良田千顷、*金万两,你说你记得,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其实你什么都忘记了,只是我一个人,还在执着。”
“你从没答应过我这些,而你也该知道,其实我从来不会要这些。”
“你忘的不仅是承诺,还有欢喜。”
流清没敢说话,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欢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的声音。欢喜似乎无法支撑自己,坐到了她边上,微微颤抖着说起往事。
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起那年他三岁,她父亲将她放进他怀里,她对他咧嘴笑开。
他说那年他八岁,她饿了,他带着她去厨房里偷馒头,被厨娘*打,她挡在他面前,嫩声嫩气喊:“不要打哥哥。”
他说起那年他们一起被关在柴房,他抱着她,她和他说,要带他去看大漠*沙、南疆山水,再不要人欺负他。
他说起那年她进入书房,他每天去等她,看她认真读书的模样。
他说起那年她跌落山崖,他一个人走了那么长的路,喊着她的名字到处找她。
他说起那年她送他去张三金那里,说会回来看他,他在医庐门口,日日夜夜等了她三年。
他说那年她问他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相声,也不过是因为他看见她很久没有笑了。
可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那时候的流清,已经不是凭借相声就能笑出来的姑娘,她早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成长为另一个人,她要权势,要荣华,要成为上官长女,要娶医术精湛的药王谷谷主。
只会讲相声的欢喜对她没什么用,而她也说过,她身边不能总是只留废物。
所以在她让他去救太傅的时候,用自己的血救许许多多人的时候,他没有提及当年的诺言。
她曾说她会保护他,他的血只救她一个人。然而却也随着时光流逝,不再记得了。
他说了那么多,一面说一面任血肆意流淌,直到最后,他颤抖着收回手,从旁边取过绷带,一点点为自己包扎起来。
流清看着他的样子,有些疑惑开口:“你同我说这么多,是想说些什么?”
欢喜微微一愣,片刻后,他苦笑起来。
他说:“流清,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开心过了。我想高高兴兴过几年,以后你别来找我了,好不好?”
流清没说话,欢喜只当她不允,便又道:“那些年我是骗你的。救完你,我便没几年好活了,你留着我也没什么用处,不如让我离开,回到凤楼去,忘了你,当个清倌,开开心心给大家说几年相声,过完这些年吧!”
流清还是没说话,欢喜便当她默许,颤抖着收拾起东西,转身出门。
他走得踉跄,好像小时候一样,好像随时要倒下去一样。流清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她感觉心上仿佛是被琴弦包裹,一寸寸勒紧。
她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欢喜,”对方顿住脚步,她想说什么,好半天,却也没能说出来,最后她终于开口,却说了句:“给我说段相声吧。”
欢喜低笑出声,摇了摇头,温柔道:“我知道你不爱听相声,不用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说着,他便要离开,但想了想,他又突然回头。
那天晚上月光很明亮,他逆光而站,鲜红的袍子在月光下随风翻飞,镀着淡淡华光。
流清第一次发现,原来时光已经让当年那个笨拙少年,长成如今这般好风光。
他勾了勾嘴角,轻声开口:“这些年每次见你,我都会穿红色的衣服,因为我想,我这辈子大概是嫁不了人了,不如每次见你都穿着红衣裳,便像是来嫁给你一样。
“方才我忘了同你说,这些年我懂了很多道理,其中一个便是情爱。你总说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喜欢你。虽然我的情谊你不屑,但我还是要说,这么多年,欢喜一直喜欢你。”
说完,他似乎是害怕什么,便慌忙关上门。
她听着他凌乱的脚步声,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她觉得有些奇怪,其实很多事早已忘记,然而刚才他一说,她忽地就想了起来,在脑海里反反复复,一直没能抹开。
玖
欢喜在那天离开之后,流清再没见过他。然而他的面容,却在流清脑海里越发清晰了起来。
她开始清楚地想起他年少时的模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想起每天下课时站在门外等候她的少年,想起每个深夜她读书饿了时端上来那碗葱花面。越想越觉得难受不已,然而越难受越止不住回忆起。
她想她心上那根琴弦终于割到了血肉,开始铮铮作响。
然而那么多年时光,她已经学会隐忍和克制,于是她将这些痛楚抛诸脑后,一步一步实施着自己的计划。
让郑参恨上官流岚,让郑参中*,让上官流岚为救郑参活不过二十五岁,让上官流岚许诺将家主之位留给她。
有一年家宴,已经病入膏肓的上官流岚问她:“我记得小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如今模样?”
于是她开始回忆,她想起最初那年,她决心要上官家主的位置的时候,就是在欢喜怀里。
他们在柴房里,他身上覆了薄冰,她以为他快死去。于是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成为上官家的家主,一定要保护他。
这是她的初心,可后来她长大,她遇见郑参,她看到这花花世界,这世界色彩太过绚烂,让那个素衣少年显得如此黯淡。
当天夜里,她派人去询问了张三金关于欢喜的事情,张三金告诉她,那时候欢喜为了讨她喜欢,耗着性命帮助她,其实早已没有了几年活头,如今也就大概剩下三四年光景,欢喜想好好过剩下的三四年,于是找他讨了方子,忘了前尘往事。
流清没说话,但是从那天开始,她就总是做梦,梦见冰天雪地,莽莽荒原,寒冷如七岁那年柴房,她却只穿着薄薄素衫。
她在梦里拼命呼喊着欢喜的名字,喊了一遍又一遍,却再没找到他。
那一场梦一直做,一直做,直到宣德九年,上官流岚病逝,她奉诏回楚都继承上官家。
上官流岚死后,郑参才知道真相。他抱着上官流岚骨灰诅咒她,他说上官流清,你这样恶*的心肠,必然爱无所得,痛苦一生。
她静静听着,想说什么,许久之后,张嘴却就是一口闷血涌了出来。许多人来搀扶她,她在那一瞬间,恍恍惚惚看见的,却是欢喜。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红衣服,欢喜地说着单口相声。
她没听出他说什么,后来她才想起来,她不是没听清,是因为她从未认真听过他说相声,自然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拾
宣德九年秋,她坐到凤楼,终于再见到他。
他没有穿红色衣裳,就一身简单的青衫,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绘声绘色说着相声。
原来离开她之后,他再没说过单口相声。
谢幕时候,他带着小姑娘上来领赏,路过上官流清时,上官流清温和地问他:“你过得还好吗?”
欢喜面露不解:“您是?”
上官流清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凝在脸上,她注视着他干净的容颜,片刻后,她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彻底忘记她,而在这时候,她终于想起了他。
她将钱亲自放进欢喜手里,起身走了出去。她走得很艰难,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
后来她再没见过欢喜,直到宣德十一年,欢喜出殡,她来了凤楼,然后弯下腰,亲自抬着欢喜的棺柩上山。
*土盖上欢喜的棺柩时我问她,你还做梦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告诉我:“梦里的大雪下很久了,却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我每天夜里都在找他,找了很久,很久了。”
久得她感觉,这大概就是一生。
穷其一生,她也再不能找到那个人,带他去看大漠*沙、南疆山水了。
作者: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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