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娶过的女人中唯一婚前见过面的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
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1
娶头房媳妇时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女儿。这女子正好比他小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这个女人从下轿顶着红绸盖巾进入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痨病死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这个像一团绒球的女人一年就瘦成干枯的包谷秆子,最后吐血而死,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死的时候他不在家,回来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抠的痕迹。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闻,怕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亲缓一缓。
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地一声吹出烟灰,又捻着*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地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再卖一匹骡驹。”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汉就牵着骡驹上*镇去了。回来告诉儿子说:“媳妇说成了,东原上李家村木匠卫家的三姑娘。”
2
当婚事按照祖传的严格程序和礼仪加紧筹办的重要关头,秉德老汉自己却突然暴死了。
白秉德老汉死了。
父亲的死是嘉轩头一回经见人的死亡过程。
整个丧事都按原定的程序进行。
七天后,秉德老汉就在祖坟坟地上占据了一个位置,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土堆成的墓圪塔。
他的坟堆按照长幼排在父亲坟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边不言而喻是留给白赵氏将来仙逝时的安居之地。这件悲凉的丧事总算过去了。
屋里走了父亲一个人,屋院里顿然空寂得令人窒息。
母亲一个人在上房里屋,他一个人在厦屋。
长工一个人在马号里。
如果母亲不咳嗽一声,这个有着三进房屋的四合院里整个晚上和白天都没有一丝声息。
这天晚上,母亲问他打算啥时候娶妻,他说起码得过了头周年以后。
母亲说不要等了,等也是白等,家里太孤清了;况且她一个人单是扫屋扫院洗衣拆被做饭都支应不下来,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
他说:“那就过了百日再办吧。”
母亲说:“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过了就办。”
3
实际的情况是过了两月,当麦子收割碾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
半年未过,她竟然神情恍惚,变成半疯半癫,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栽进涝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用杨木板割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三件……
嘉轩所以要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
嘉轩走进上房里屋,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
他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
母亲说她准备明天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
他劝母亲暂缓一缓。
母亲问他为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
嘉轩再没有说什么。
4
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
南原上的一户姓胡的小康人家,*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徒们赶到家,上楼灌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掉了。女人气得半死,*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救活。
这样一来,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
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
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右盼的专注和果断。
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忌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来了。
5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轩不禁一震,这个女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风莲了,那就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醒后发觉胡氏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急忙点着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
问她怎么了,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
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
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一个一个都捉了。”
此后果真不再闹*。
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
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
6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对白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
嘉轩再也无力拒绝。
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无可弹嫌。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顷刻间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
回到*村,白嘉轩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一天夜里进了*镇。
7
结婚这天,白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顺利。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
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
岂止见过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农闲时光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家里,与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成忌什麽。
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烛,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
仙草——五女的名字——後腰里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唧摇晃。
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
仙草转过身来,小腹的裤腰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棒槌。
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做啥?”
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
白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鸡了。
陈忠实《*原》节选(已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