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文猛,真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三峡文艺》副主编。出版有散文集《山梁上的琴声》《远方》、报告文学集《三峡报告》、小说集《阴阳乡官》等。
乡村章节
文猛
乡村开篇
乡村文章,这是一个关于乡村很老套的比喻,我想不出更妥帖的比喻。乡村让我们记住、传承、感动,乡村就是一篇大文章,是一篇很多很多人写了很久很久很长很长而且永远在写下去的文章,我们很想记住乡村的全文,我们能够记住的只是——
乡村的章节……
乡村从哪里开篇?
这是一个很费脑筋的问题。
“很久很久以前,盘古开天……”传说都这样开始讲述。很久很久是多久?传说中的日历让时光漂白,一片模糊。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盘古,所有村庄都找不到盘古开天的底片,在大人们语言的河流上,盘古开天的神话只是时隐时现的浪花,我们无法定格每一朵浪花,就像我们无法定格一个叫盘古的巨人和他抡起大斧把天地一分为二的世界开篇。
乡村的天空不是斧头砍开的,乡村的天空是雄鸡的鸣唱拉开的。但是,谁能告诉我们乡村最早的那一天是哪一只雄鸡的鸣唱拉开的——
雄鸡一唱天下白,那不是乡村的开篇,那是乡村一天的开篇。
有记载的历史或者说有科学考证的历史说,我们的祖先从云南元谋人、北京山顶洞人开始,我的乡村隔着云南元谋公里,隔着北京公里,这是有了公路有了汽车后公路上的路程,不是茶马古道、山野小道的路程。我们从考古学家那里知道我们人类的开篇,第一个站起来的元谋人、山顶洞人压根儿不知道我们这个叫白蜡湾的乡村,我们乡村的开篇从云南元谋、北京山顶洞起笔实在有些遥远。
我们从爸爸妈妈那里来,爸爸妈妈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里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从他们的爸爸妈妈那里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都远远地走啦,躺在村庄那些向阳的山坡上,我们已经问不到我们的开篇我们乡村的开篇所有的细节。大人们语言河流上的故事最爱用倒叙,乡村文章不是乡村故事,那是和土地上庄稼一样真实的时光底片。我很希望乡村文章的开篇能够倒叙,让祖先们回到村庄,讲述乡村文章顺叙的开篇,可惜,乡村文章不讲写作技巧。
我们读到的族谱不是一个完全记录,那是第一个识字的祖先能够回忆上的血脉记录。村史更没有人记录,地名虽然记着乡村所有的事,那不是文字的记录,是我们所能够想到的情感上的记录,我们喊着地名,我们没有听过地名说话。
向乡村打听乡村的开篇,只有更早的事情,没有最早的事情。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的第一篇,这是唱在口中记在纸上我们所能知道的最早的篇章。雎鸠相向合鸣,相依相恋,掀动乡村的天空,掀动田野的爱情。乡村在鸟鸣声中开篇,这是我们永远不会质疑的乡村之声。乡村会不会在田野爱情中开篇?这得去问炊烟、锄头、镰刀、木犁……
鲁迅在《秋夜》中这样开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乡村村口都有很古老的树,树能够记住村庄很多的事情,就算我们记不住我们的年龄乡村的年龄,树能够记住,它会一个年轮一个年轮地记住。乡村的树作为乡村的开篇,这是个很青葱的想法。我们白蜡湾村口有一棵古老的槐花树,远行的人们望见槐花树,知道村庄近啦!走到槐花树下,心就近啦!槐花树下总有乘凉的人们,那是乡村的客厅。出远门的人走到槐花树下,总要坐下来,回眸村庄,回眸老屋,哪怕远在天边,心中总有这片绿荫,总有乡村槐花麦饭的清香,那是我们共同的乡村味道!
没有另一棵槐花树,要找到最近的一棵槐花树,效仿鲁迅先生的笔法记录,还得走到水井边,至少一袋烟的功夫。村里树很多,就像村里的人。村里人很多,他们也是乡村的树。这些年,村里人考学走啦,当兵走啦,打工走啦,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是,他们的根在村里,所以村里的树越来越多,树不会走,乡村就不会走,乡村就在……
树是乡村的开篇吗?
捷克作家伏契克有一篇文章这样开篇:“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我很喜欢这样静静地表达,撇开文章那些关于牢房绞刑架之类的沉重和无奈,乡村生活就是这样的风轻云淡、日出日落——从家屋到水井,从水井回家屋;从地东头到地西头,从地西头到地东头;从北坡到南坡,从南坡到北坡……
路是乡村的开篇吗?
乡村不会回答我。
乡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是过出来的:挑满一缸水,翻挖一块地,种好一季粮,吃香一碗饭……
乡村是一篇不问开篇只写续篇没有终篇的文章!
乡村标点
乡村没有多少诗人,他们不会诗一般去想大地上的事情。在很长的历史岁月中,乡村连识字的人也没有多少。当今天乡村的人们认识各种庄稼也能认识很多字的时候,他们会用农人的眼光想大地上的事物,读书人在纸上写字,乡村人在大地上写字,在星空下写字,乡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砖一瓦都是乡村的字符和标点!
乡村有了比庄稼更高远的思想!
逗号。
蝌蚪是乡村最逼真的标点,是乡村春天的逗号,它们游弋在乡村的春天,书写青蛙王子的童话。春天一过,逗号不再是逗号的模样,走进辛弃疾的词中,听取蛙声一片。它纵身一跃,飞出一个破折号。它时隐时现水面,游出一串省略号。它突然跳到农人脚背上,哇出一个惊叹号。
……
蝌蚪只是乡村的逗号,它给乡村的春天断句。
乡村是一篇永远写不完的篇章,所以,乡村的逗号很多——
水井是乡村的逗号。有人可能会笑问我的比喻,圆圆的、亮汪汪的水井怎么会是逗号?因为你忘记了水井旁边总会牵出一条路,有了路,水井自然成了逗号。没有路,水井就成为句号。我们刚学会走路,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引向去水井的路,记住那口井,记住那条路。乡村从来没有把水井当成句号的时候,井水顺着那些路走进我们的血管,灌溉乡村,灌溉乡村一代一代子孙。
土灶是乡村的逗号。乡村土灶总是一副逗号的模样,从大锅到中锅到小锅,没有一家会有几口同样大小的锅,一排锅铺排下来,土灶就是逗号的模样。圆圆的铁锅,圆圆的碗,笔直的筷子,如果再想象高远些,土灶上一缕炊烟升起,这就是乡村的逗号。即使土灶上升腾不起我们期望的丰盛,也会把一日三餐张罗得格外分明。
不要把土灶想象为句号,有袅袅的炊烟,有仰望天空的目光,人间烟火永远是乡村的逗号——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种子是乡村的逗号。父母总会把最饱满的水稻、玉米、大豆、高粱、洋芋、红苕选出来,作为种子,藏在最保险的地方,哪怕家里下顿揭不开锅,也不会对那些种子动心思。农人和种子都知道自己的季节,农历一到,父母把种子泡进农历和井水中,一根根嫩嫩的芽苗冒出来,成为颗颗季节最饱满的逗号,撒向水田、坡地,讲述大地上那个永远讲不完的收获的悬念……
冒号。
石磨是乡村的冒号。乡村的石头不会讲话,乡村不会讲话的孩子,最常用的责问:你是石头吗?乡村在石头上写过很多的标语,小鸟在石头上唱过很多的歌,哪怕有一星泥土,野草野花也会在石头上随风窃窃私语,但是谁也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石头讲话。就算两块隔得很近很近的石头,风从石缝中走过,野猪、野兔、牛羊从石缝中走过,他们也没有听见两块石头说过话。乡村石匠看中一块石头,一分为二,用钢钎、錾子、铁锤把它们打磨成两片圆圆的石磨,安放在石头凿成的磨槽上,磨槽摆放在屋角或者屋檐下,两片圆圆的石磨就成了乡村的冒号,把金黄的玉米、红红的高粱、圆圆的大豆、晶莹的大米、调皮的豌豆一颗一颗地琢磨、思考、分析、细化,一圈一圈地讲,一轮一轮地讲,一天一天地讲,讲述成很有面儿的话题,再引用一些井水和柴火的思想,把大地上的收成讲述成为玉米糊、玉米馍、高粱粑和豆腐、白糕、粉条这些人间的温饱。石磨不停地讲,家屋就有不断的炊烟、笑声和农人渴望的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今天的乡村我们已经很难见到石磨,就像我们已经很难见到乡村的炊烟、牧归的短笛、春雨中的蓑衣斗笠,乡村冒号开始了新的讲述——
圆圆的车轮停泊在李树杏树桃树下,讲述你所惊异的今天乡村慢时光;圆圆的铁皮打制的粮仓装满冒尖的粮食,讲述大地上的丰衣足食;圆圆的液化气灶孔升腾村空的清香,讲述乡村做梦也想不到的小康阳光;圆圆的卫星地面接受锅盖回荡天南海北的声音,讲述乡村今天的锄禾日当午、床前明月光……
乡村冒号很多,聆听乡村,我们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踏实!
破折号。
扁担是乡村的破折号。担着水,担着柴,担着菜,担着粮。身轻担重轻挑重,脚短路长短走长。耕耘,担当,收获,每一步都心怀平静和喜悦,每一步都步履生风,幸福的花儿随风开放。一头挑着耕耘一头就会挑着收获,扛上扁担,扛起乡村最朴素的格言,已经到来的乡村春天,延伸在扁担上,历史的转折,就在明天!
桥是乡村的破折号。横跨乡村的河流、溪涧、沟谷,没有淌不过去的河,没有跨不过去的沟,乡村东岸和西岸,一桥相连,走向彼岸。乡村没有两座相同的桥,乡村就没有两道相同的岸,要知道对岸的风景,我们只能听从桥的呼唤!
路是乡村的破折号。有炊烟升起的地方,那里牵着一条路;有田地庄稼的地方,那里牵着一条路;有祖先躺着的地方,那里牵着一条路……那是母亲的呼唤,那是大地的恩情,那是流淌的血脉……
父母更多让我们守望的是通往村外的古道,那是上学的路,那是考兵的路,那是打工的路,那是致富的路。大地上路很多很多,所以成就了丰富多彩的人生,乡村的路很长很长,一步步,走向远方,记住回家!千万不要迷失方向,人一生的转折就那么几步!
问号。
犁是乡村的问号。
镰刀是乡村的问号。
乡村最早的犁是木犁,要寻找一弯那么恰当的树干打造乡村的木犁,那得问遍整个山林,山林的树总是向天空伸展,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风一场雪给农人预备好答案,等待那些像犁的树长大,等待时光给乡村木匠最后的答案。
像犁的树做成木犁,装上犁铧,它依然是乡村的问号。春雷响过,春雨润过,它在问:“哪天开犁?”稻子割尽,水田晒干,它在问:“哪天开犁?”回答木犁的是乡村的农人、健壮的耕牛、大地上的季节,木犁更多的日子挂在黄土墙上,木犁只能是乡村的问号,木犁永远在问属于自己的季节。
乡村的镰刀长满牙齿,总是一副问话的样子,面对金黄的麦子、金黄的油菜、金黄的玉米、金黄的大豆、金黄的稻子,父母把镰刀磨得明晃晃的,把心磨得明晃晃的,一棵棵询问庄稼的收成。镰刀一一问完每一棵庄稼,镰刀并不知道瓦罐中、竹筐中、木仓中的收成,要问收成,镰刀还得问木犁问锄头问乡村所有的农具。先握锄头,再握镰刀,这是乡村关于耕耘和收获最朴素的哲理。镰刀仰望着墙上的木犁,木犁环顾着墙边的农具,乡村就在这些问号中,茁壮一代又一代子孙……
感叹号。
我们最简单的想象是把火柴作为乡村的感叹号,点燃火柴,点亮乡村的感叹,点亮乡村的天空。乡村说,我们没有那么小气,小小的火柴盒装不下我们对天空、对大地、对乡村、对生活的感叹、赞叹——
乡村的感叹号是挺拔的树!
乡村的感叹号是挺拔的人!
乡村的树,乡村的人,是乡村最挺拔的符号,亭亭玉立,力争上游,不折不挠,感叹的那枚圆点在哪里,感叹的那枚音符在哪里?
俯瞰大地,圆点、音符是我们盘根错节、深入大地的根,是我们厚重的大地。仰望天空,太阳、月亮、星星就是我们感叹的圆点和音符!
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到处是乡村的感叹号,到处是生命的礼赞!
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点亮一盏灯,燃起一炷香,呼唤祖先们的名讳,呼唤他们回家过年;我们端起一碗米饭,在房前屋后的树上砍上一个刀口,敬上几粒米饭,呼唤它们回家过年;我们端上猪头肉,燃香,焚纸,跪拜苍天,跪拜大地,报告天地,我们过年啦!
乡村还有很多的标点,鸟儿是天空的逗号,蹄印是老牛的顿号,汗珠是耕耘的顿号,屋顶青瓦是家的书名号,石板路是古道的省略号,桥墩是过河的省略号,雨点是屋顶上的省略号、屋檐下的省略号、斗笠上的省略号、蓑衣上的省略号……
屋檐水点点滴……
人在做,天在看……
这是乡村很让人思考的省略号……
我不想说乡村的句号,在乡村可以看成句号的很多,落日,月亮,水井,水缸,树兜,斗笠,草帽,锅碗瓢盆……乡村从不把他们看成句号,乡村最怕他们成为句号,因为乡村的文章永远没有尾声——
乡村没有句号……
乡村花事
乡村文章少不了乡村的花事,这不是花边新闻的那个花,也不是叙述的插花那个花。写在乡村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乡村文章,乡村花事占据着绝对大的版面。
乡村看重乡村大地上的花事,很长很长的时光格上,乡村看乡村的花事不是一视同仁的眼光,乡村的眼光总是深情地投向那些庄稼花,几乎没有去望过那些庄稼花之外的乡村花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乡村关于花事的心思上,其实是花开两朵,只表一枝——
那就是庄稼们开放的花!
在乡村舞台上,最先登场的是油菜花,它是庄稼花中的名门望族,开得最恣意,最热烈,或成块成片,汇聚成气势宏大的黄金方阵,海海漫漫,绵延不绝。除了伟大、壮观这些灿烂的大词,面对那片金黄,我们唯一能表达的只有“啊”字,连这个“啊”也会被浩大的金黄堵在喉咙。或一方田一块地,插叙在麦田之中,为麦浪翻滚镶上一道道春天的金边。
紧随油菜花的是胡豆花和豌豆花,这是庄稼花中的孪生姊妹,没有油茶花出场的宏大气势,开得温婉雅致,楚楚动人,粉白,浅红,淡紫,算是庄稼花的小资,每一朵花看上去都像对着镜子有过精心地描画。
小麦和水稻是庄稼中的主角,尽管它们不是一个时段出场,但是它们的花事很是相同,静静地开,静静地谢,你不凑近每一株禾苗,你是看不见麦花和稻花的,连乡村同样微小的蜂啊、蝶啊,都懒得去亲近这些琐碎的花。只有乡村的农人,在小麦和水稻扬花的时节,心神不宁地望着天空田野,担忧突然的风雨吹落渺小的麦花稻花,吹落农历中谋划了一年的收成。诗人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对麦花香、稻花香,我们也只能说。真正能够看懂它们花开的,只有乡村的农人,他们才能听懂庄稼花开的声音。
庄稼花中的主角还有玉米花,玉米花跟着小麦花开的脚后跟,它开在玉米树的顶端,与乡村的各种花走样太远,或者说是不像花的花,所以,乡村把玉米开花叫“出天花”“出顶花”。
走进乡村视野的还有雪白的芝麻花、紫红的豆花、金黄的南瓜花、淡黄的西红柿花、映日别样红的荷花、灿烂的向日葵花。芝麻包过年的汤圆,大豆做豆腐,南瓜莲藕也当粮。向日葵尽管只是饭前饭后的闲嗑,但是它迎着太阳开放,满满的金黄,满满的喜庆,满满的光芒。
事实上,乡村大地上还开满了比庄稼花更多的花,所有的花都在寻找自己花开的季节——桃花,李花,杏花,桐子花,槐花,杜鹃花,兰花,鸡冠花,蒲公英花,水仙花,百合花,牡丹花,菊花,腊梅花,红火棘……你花开罢我登场,开满村庄所有的农历,所有的季节,所有的山野。这些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谢,没有人去张罗它们的长势,没有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