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曾经这样写过陕北的人民:“小伙子都强悍英俊,女子皆丰满又极耐看。男女的青春时期,他们是山丹丹的颜色,而到了老年,则归返于黄土高原的气质,老年人都面黄而不浮肿,鼻耸且尖,脸上皱纹纵横,俨然是一张黄土高原的平面图。”这样的好样貌,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陕北人吃得好。以前总听说陕北的杂食千变万化,身为关中人我还觉夸张,果然腊月里去,从延安、吴起、安塞、米脂一线走完,吃食从没重过样。
糜子面油馍馍
“你去不了,我们是3点开始做呢。”正在忙的田志飞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把一个小白面卷横着顺着油锅轻轻一放,锅上搭的大长签子另一端就挂起了一个黄灿灿的像甜甜圈一样的油馍,一进一出,不会被任何人来聊天给打扰。这家店是本地人引路,好在延安几乎没什么外地人,我两次在公交车和出租车上被陌生大妈大爷递过来还热热的油馍,酸里带甜,回味无穷,然后就被推荐到了这个传统的老街市。不断往来的都是买油馍的人。在今天连锁快餐和大超市百货开遍的高楼林立的延安,居然还有贾平凹写的“延安街市”。“窄窄的,那么一条南低北高的漫坡儿上,说是街市,其实就是河堤,一个极不讲究的地方。延河在这里掉头向东去了,街市也便弯成个弓样;一边临着河,几十米下,水是深极深极的,一边是货棚店舍,仄仄斜斜,买卖人搭起,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
米脂干炉
小屋子里黑眉白脸的漂亮媳妇带着白套袖揉面,外头就支个灶火带个胶套袖的男人开炸。屋子里暗处挂着“非物质遗产传承人”的证书,但是门口还是连个招牌也没有。这个证书是田家老父亲田登义的。田志飞虽然觉得我们没办法那么早去到自己的老家,还是给了他父亲的电话。“有时候做有时候不做。”
糜子
井家湾离延安市二十来里,只是路难走,弯弯绕绕上沟翻塬,竟然走了一小时。小面包车开到井家湾的时候一车人睡得昏天黑地,然而下车却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窑洞口抽旱烟袋的田登义并没有把我们当客人,把烟袋锅在鞋底按灭。“你们昨天来还没有做,今天有好的大软和马尾巴。”我看着昏黄小灯泡下窑洞里的十几个大面缸发愣。“糜谷是黄灿灿的,稻黍是红彤彤的,荞麦是粉楚楚的。”田登义给我描述得像唱歌,但我完全想象不了8月陕北丰收的场景。
油馍馍
田登义对于馍糕的讲究从糜谷的种类开始划分。不同品种适合做不一样的食物。冬天黄土高原明明是荒芜一片,连一点生机都没有,但是夏天来了却能看见混杂什么都有的庄稼地。旧时陕北人以粮食品种定疏密,高粱是种的最疏的,当地农谚曰:“谷子之间能卧下鸡,还嫌稀。高粱之间能卧下牛,还嫌稠。”
有一手绝技的面点师田登义最擅长糜子。“憨老婆生的好儿子,圪里圪崂种得好糜子。”如果给陕北杂粮排一个座次,糜子是当之无愧的老大。糜子质地坚厚,和米面等烹饪方式完全不同,要“千锤百炼”后,化为一包柔软才好吃。大体上分软、硬糜子。田登义用石碾碾去糜糠壳,现在已经有电动机代替人手推,但是人还是得站在边上不断地翻糜子,在一个小灯泡下面作业实在需要好眼力。软糜子先碾出金黄的软米,软米能做几十种完全不同的米点心。等软米碾成面面,田家母亲就开始展示陕北女人的细心,把面用大竹子箩一次次地过箩后,我看她摇那两手都抱不住的面箩非常得劲,自己一掂才知道足有五六斤那么沉,两只手均匀摇晃,要不断筛米粉,让粉质更细。“我家就是婆姨筛得好。”田登义打趣,被瞪了一眼。“别人家筛不了这么细。一吃到嘴里,舌头一抿就咽下去了,不用嚼。”
油馍馍有很多诀窍,但是朴实的井家湾人也不会总结,就是“箩时箩子粗细要正好,拌面时洒水多少要正好,蒸糕时气旺要正好,炸糕时火候要正好,这样做出来的油馍馍保证软溜溜、香喷喷。原来我爷爷奶奶就是这么做的,没有店,就支个摊子,每天从家里把糕面和好,带到城里去现做现卖。挣了四代人,每一代都找的是最能干的巧婆姨。”这才有了我们一开始追到的那个小店。田家妈妈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她不接话,自己到厨房去,在开锅后冒着蒸汽的大蒸笼里把糕面一层层地撒蒸。撒蒸不能离人,基本是要弯着腰一直看着撒,熟了一层,撒一层,真正把软黄米面蒸透、蒸到火候。蒸好后的糕,倒在抹了一点油的石案上散热,一片氤氲中我们话就长了。
羊肉泡馍
这刚下碾子,就得上锅头,中间不能有太多的间隔——糕米是事先浸过水的,不及时蒸就会馊掉。一般自家做的话,蒸好了还要炸,如果从早上开始,就得忙到天黑,田妈说“就是要甜咸的才好,羊肉软,枣子也软,但是一个化成泥,一个还得嚼,再加糜子饭的清爽一粒粒的”。三种口感混合,确实是陕西菜的追求。
晚上热情豪爽的延安人请我坐在炕头上,喝着二两小酒,炒两三小菜不需要太丰盛,喝着羊肉泡馍汤,吃着田师傅亲手做的油馍馍。顿时我感觉无比幸福,无论在外面再苦再累,只要回到这样的小家,吃上这样美美的一顿晚餐,一切烦恼都已经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