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浦东开发开放的浪潮滚滚袭来,当原先的村落被冲散,这片土地上的百万原住民皆被时代巨变的洪流裹挟而入,开启了一段沉浮跌宕的命运。他们都为浦东发展做出了巨大牺牲和贡献,而山佳明和其带领的“由由”,便是其中最令人敬重的杰出代表!
文
何建明
它无法与高入云霄的“上海中心”大厦相比,即使与“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相比,仍然低矮和瘦小得多。在浦东,千百栋高楼大厦丛林中,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然而,它的名声和它在浦东开发开放的历史中,有着无法替代的地位和影响力。
这就是“由由”——那栋坐落在南浦大桥东岸边的仅有十层高的建筑,虽然它现在已经有了旁边的三位比较帅一点的“兄弟”(由由福朋、由由喜来登和由由国际广场酒店)。但在今天的浦东,依然无法比“个”。浦东人、甚至更多年长一些的上海人,之所以念念不忘“由由”,是因为它在浦东开发初期和之后的漫漫岁月里,一直代表着浦东的“原住民”——那块土地上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平民百姓。
他们在浦东开发之前都是清一色的农民,连他们的“最高长官”乡党委书记(之后变成镇党委书记),在过去的近30个春秋里,以前所未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家园和土地,被浪潮一般的“开发”与“开放”所卷走,他们一步一步地“退让”到仅有的几块地盘和他们祖先从来没有居住过的高楼里去……转眼间,他们看到自己家门前的水稻田变成了高尔夫球场、每年踏青的田埂小道变成了凌空而飞的高架桥和汽车奔跑的大马路,以及所有的菜地上都“长”出了伸进云端的“水泥竹笋”(老乡们曾经这样戏称那些高楼大厦)……
没有人可以同这些人相比,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同曾经称为“严桥”的那块土地所受到的浦东开发开放的冲击和影响相比了,也没有谁能比他们更强烈的感受消失与存在之中的痛苦与欢乐、梦想和现实、未来与时下的复杂情愫。
没有。
既然没有,那么在我看来,浦东开发前就引人注目如今仍然留存在浦东大地上的“由由”,就像曾经为中国革命牺牲了几十万人的井冈山、瑞金革命根据地所看到的烈士纪念碑、天安门广场中心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我对它深怀崇高的敬意,因为“由由”的存在,让我看到了几十万浦东人民在大开发、大开放的历史进程中所作出的牺牲与贡献,这种牺牲丝毫不比老革命根据地五十万母亲送儿女参加红军少多少,因为浦东的百姓和农民让出的是祖辈留下的土地和繁衍子孙的家园,以及从此不再的原有生活方式和习惯……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热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艾青的诗句。当我第一天来浦东采访时,傍晚住在“由由”福朋饭店,看到美轮美奂、艳丽无比的陆家嘴金融区一带的繁华楼宇和街道以及绿地,我忍不住独自从二十几层高楼走下,借着夜幕下的灯光,走到交叉路口的老“由由饭店”前面,默默地肃立和凝视了许久,然后向它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自己无法向浦东开发之前的百万原住民们一一致敬,但我想以对“由由”老楼的一份尊敬,表达一个中国人对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作出牺牲、如今已经淹没在茫茫人流和高楼大厦之间的普通百姓的敬意,因为中国改革开放让多数人过上了幸福生活、让我们伟大的民族和国家变得无比强盛,在这个进程中,有不少人作出了牺牲,没有了家园,生活甚至不比过去好多少;或者稍稍有些改变,但与那些趁着开发开放大潮发了大财、可以让孙子后代都能过上奢侈豪华的美满生活的人们相比,依然并不富裕和安乐的人还是占了多数……他们和他们,都值得我们尊敬和永远铭记。
数次采访,我都住在“由由”。在那些采访的日子里,每一天早出晚归时,我总会默默地注视“由由”一眼。因而它也慢慢在我心中渐渐垒成一座由以前的菜农、养猪养鸭养鸡的村民和生产队干部等农民群像塑起的比“上海中心”“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还要高大的丰碑……
是的。他们就是浦东开发开放中的一座不朽的丰碑,是不该被忽视的、历史永不该忘却的丰碑。
01
有一份情愫总在我脑海中环绕:上海中心的顾建平、环球金融中心的叶先生、金茂大厦的何操,还有王安德、朱晓明、李佳能等等这些浦东“大佬”和功臣们,以及赵启正、周禹鹏、胡炜,甚至更大的官员,还有许多如今已经在浦东落地生根的外商、侨胞,在采访他们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在一提到当年的“由由”时,皆怀一种肃然起敬之情。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们都懂得感恩,感恩曾经把自己的家园和土地献给了新浦东的原浦东的父老乡亲们。
最早有人给我解释“由由”的由来,是因为第一任饭店的女经理的丈夫是个当时严桥镇乡的“文化人”,他从《论语》里找到了“由由”二字,觉得在大上海对岸的“乡下”浦东,也能有一座十层高楼(年始建,用了8年时间才完成的年才正式开张的48米高的大楼)——既为严桥乡的荣耀,也是整个浦东大地上最高楼。所以农民兄弟的楼主,想着农民也该像对岸的大上海城市人一样过上“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的自由自在的悠悠然生活,岂不也是一种幸福日子嘛!
写此书时,我特意查阅了《论语》,从中找出了孔子先生说的整句段落:
子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
就在“由由饭店”开张的当年,中央宣布了浦东开发开放决定,此时从浦西摆渡和其他各种方式涌到浦东开发最前沿的严桥乡来的人最多,他们既有政府的办事机构,也有企业,还有外商等等,总之来头不小的单位,全都看中了“由由”。那个时候,除了“由由”像点样外,在浦东找不到第二家十层的高楼。吸引外资、吸引老板,是浦东开发开放初期最重要和根本的大事,讲究“面子”的上海人,尴尬地看着几乎一无所有的浦东大地,只好将目光一起投向了“最好”的“由由”——其实也是马马虎虎的小楼,几位在市政府机关坐惯了的浦东开办发的干部看着“浦东第一楼”,无奈地撇着嘴。
不在“由由”还能到哪儿?总不能在菜地里、猪圈棚办公、做生意吧!于是浦东新区管委会成立之前的“由由”,可是风光了好一阵,比如现在“牛”到天上去的陆家嘴、金桥和外高桥三大开发公司,当时全都在“由由”饭店里租房办公,就连银行和日本的几家公司也入驻了“由由”。于是,有一段时间坊间传言:东北边的“”号小院是浦东开发的司令部,西北边的“由由”饭店是浦东开发的“前线指挥所”。并说,想在浦东办成事,“”号小院可以不去,但绝对不能绕开“由由”。
“由由”是严桥农民自己办起的饭店,市府和开发区及四面八方络绎不绝的中外商家都往这儿跑,严桥的农民们能不扬眉吐气吗?于是“由由”二字的解释也在此时发生了变化:种“田”的农民终于有了改变面朝黄土背向天的出头日子……
“尤其是第一座从浦西通往浦东的南浦大桥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兴建那一天起,大伙儿实实在在地被浦东大开发的滚滚热浪所吸引和振奋了,一方面盼着能在浦东开发后一夜之间变成‘上海市民’,另一方面内心又对从此失去土地而感到恐慌。”一位已经在“由由”饭店上了二十多年班的老严桥人跟我说,他原来的家就在现南浦大桥桥墩下的那个地方,大桥兴建时就被安置到附近的幸福村,与他家一起搬迁的还有一百多户人家。“当时上面说对我们这些失地的农民,由镇里安排到乡镇企业就业。我们以为有铁饭碗了,能过上好日子了。其实不然,不仅没有铁饭碗,连过去的泥饭碗都丢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到年时,我们原有的土地都被国家预征了,也就是说除了人还是农民身份,粮菜田、宅基地、自留地都不再是阿拉的了!原本对浦东开发希望满满的心也跟着慢慢凉了。”
“浦东开发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怎么反倒让你们心凉了呢?”
“是啊,开始大家都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况。”这位老乡说:“因为浦东开发实际上它有一个时间差,不是一开始就那么火火红红、给所有人都带来无穷好处。比如在开发初期,失地的农民就面临很多压力,一是就业无路,乡镇企业基本上那个时候起全军覆没。像安置我们到条件比较好的幸福村、金星村后,由于人口猛的增多,原有的一些村办企业这时也因为无法扩大发展,关的关、停的停,于是当时流传道:幸福村不再幸福,金星村看不得月亮与星星。老百姓开始人心惶惶,于是自发结队到政府和开发办上访。”
“佳明书记啊,你们严桥是浦东开发的桥头堡,从某种意义上讲,浦东开发成功不成功,要看你严桥百姓支持不支持了!”一天,新区管委会负责人胡炜在号小院见到前来劝接上访农民的严桥镇党委书记山佳明,心情颇为沉重道。
“胡炜这句话,深深地拨动了我的心弦,让我几天没有睡好觉……”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我在胡炜的引领下,见到“由由集团”董事长、原严桥镇党委书记的山佳明时,两位昔日并肩战斗在浦东大开发第一线的老战友紧紧地将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上海由由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山佳明
“那些岁月里,我们俩就像前线作战的野战军和地方军的指挥官,少不了三五天就要在一起工作,有时甚至几天几夜形影不离……”胡炜说。
我好奇问为什么?
“搬迁、拆迁、征地,他来赶农民走,我是帮他劝农民退……”山佳明笑着说:“他赶不走的,有我出面来劝;我劝不走的,他用政策来‘抬’他们走。我们俩是一唱一和,常常半夜鸡叫,天天黎明即起。”
“那个时候真的不容易,谁都不容易。我是新区管委会分管这块工作的,他佳明是镇党委书记,我俩都是第一责任人。市里要求我们浦东开发开放‘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那就是争分夺秒、只争朝夕。于是我们就要求山佳明他们服从全局、舍小家顾大家。佳明他们其实就最难,都是乡里乡亲的,挨骂受累是家常便饭,还必须笑脸常开,好言相劝,有时为了做通一户农民的工作,几天几宿在田头、床头、锅灶前跟村民们做思想工作,那才叫贴着地喘气呢!”胡炜动情地说:“所以在我心目中,他和他的‘由由’楼,绝对不比几座摩天大厦矮,绝对是为浦东开发开放作出特殊贡献的丰碑。”
02
关于“由由”和山佳明,在我到浦东采访之前,其实已经久闻其大名。有道是:“历史是不该忘却的”。浦东开发开放近30年来,以原川沙县为主体的百万原住民对新浦东的贡献就是一座矗立在这块大地上的丰碑。这中间,山佳明和“由由”无疑是杰出的代表。
了解一些浦东历史的人都知道。当年的川沙县作为上海的粮食与蔬菜基地,闻名全国,相比于全国的农村,它是一个富裕之县、农业大县。与外滩一江之隔的严桥乡(后改镇),又是川沙中的“明星乡”。这是因为除了严桥是与上海市区挨得最近的乡之外,严桥还有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蔬菜专家,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培育出了“号”优良花菜。之后又成功培植了温室种菜的技术;在此基础上又发明了温室无土种植栽培蔬菜技术和首创了弓型无顶温室大棚等等,这些技术在“文革”前的中国农业战线,可是响当当的“先进科技”。这位严桥农科专家不是别人,正是山佳明的父亲。
“父亲一生没有离开浦东严桥乡,就是因为他特别热爱这块土地和他的乡亲们,并且从小教育我要爱家乡、爱土地、爱乡亲们。”山佳明回忆父亲的往事,异常动情。
山佳明的父亲,山守仁,年就成为上海市劳动模范,之后又于年、年和年连续荣获这一殊荣。父亲一生在农村、与泥腿子的乡亲们打滚在一起充满了乐趣和情趣;山佳明高中毕业后,先是当生产队长、村长,再是乡长、镇党委书记,他原本想继承父亲遗志,也与农民兄弟们一辈子打滚在严桥这块土地上,怎知以往盼了几十年都没有“戏”的浦东转为“城市”的梦想,在年中央的一声号令下,一夜之间,他和他全乡的父老乡亲被告知要当“市民”了!既然要当“市民”,原来种的地、种的菜、养的猪和鸭,连同“严桥镇”这个行政地名也将随之被“收走”和取消……
动迁前的由由新村旧貌
这哪行!我们宁可不要城市户口也不想搬出老宅基地!最初的时候,一说搬迁,老村民并不愿意,他们住惯了平房和小院,听惯了黄浦江的潮水声,不愿去高高的“格子房”(楼房)里住。
啥都好说,但唯独不能把“严桥”给灭了,这是祖宗传给我们的,也是历史把这名字刻在浦东这块地上的。干部们和相当多的农村知识分子也起来说话。
他们围在镇党委书记山佳明前面,让他说话,并说:你平时一直在说,我这辈子要做父亲那样的人,把心交给“三农”、把命与父老乡亲们连在一起。这回严桥镇没了,我们家园没了,但我们还是严桥人,我们不能没有主心骨!老乡亲们说这话时,泪流满面,许多人哭得直不起身,蹲在地上一哭就是小半晌,其场景令人心碎。
山佳明的眼泪跟着掉了出来——
“乡亲们,我山佳明是什么人?你们不相信我可以,但你们应该相信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多少次他当了先进、当了劳模,市里一次次动员他到浦西那边吃皇粮、当市民、当干部去,可他不去,他不舍得你们,不愿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我山佳明从小受父亲影响,从小受党的教育,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只想跟大伙儿说一句话:浦东开发开放是时代需要、国家需要、大上海发展需要,这一点我们谁都不能含糊。我山佳明也有一点不含糊,就是浦东不管发展到啥份上,我们严桥以后不管有没有,但只要有一个乡亲还记着自己是严桥人、想有尊严地继续当严桥人,我山佳明就陪他到底,陪他到哪天我上了阎王那儿报到为止!”
“好!我们继续跟着山书记走!听山书记的话!”镇上最后一次干部群众大会后,许多老严桥人和严桥乡亲们泣不成声地拉扯着镇党委书记山佳明的手和衣衫,因为从这一天起严桥镇的行政地名和行政单位将从此不再存在。
“放心吧大伙儿,不管浦东未来是啥样,我山佳明永远与你们在一起,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全家老老少少!”山佳明是含着热泪向父老乡亲们作了这庄严的承诺。
为了这,在南浦大桥兴建时,他接纳了第一批两百多人的搬迁农民的安置;
为了这,在杨高路、龙阳立交桥、龙阳路、东方路和浦建路……等等道路拓展、修建、新建时,他亲自带头去丈量那些即日划拨出去的土地;
为了这,他把一百多位自己的下属干部和公务员,送到另一个新组建的镇,而身为原镇党委书记的他竟然成了一名“无镇”党委书记……
还有,医院和儿童医学中心搬到他严桥这边来,于是他又一下接纳了个劳动力的农民安置;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他山佳明出面。虽然那个时候“严桥”的政府行政组织已经不再存在了,但山佳明说了,只要他在,“严桥”和“严桥人”的事他都管。
“这一管,就是整整28年的漫长拉犁岁月,而且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时间……”当年撤镇后跟着山佳明留在“由由”集团的“新浦东人”、原镇党委秘书、现“由由”集团班子成员之一的王格宇如此说。
他补充道:“何谓‘拉犁’?就是做牛做马呗!这近三十年里,山总从一名镇党委书记、公务员,变成企业老板,听起来像是‘由由’集团的大老板、有人还称他为‘红顶商人’,其实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拉犁的老黄牛。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呀!因为当年的一句承诺,他把所有过去严桥遗留下来的人和事全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几乎是一个人扛着,这种日子、这副担子,只有扛着的人自己知道,还有就是我们这些一起跟在他身边的人知道。那是百分之百的老黄牛拉犁!山总他是真正做到了人民公仆,百姓的依靠。”
03
失地、失家园、失业……甚至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人,在严桥人中间有相当一批人,这是因为浦东开发并非一夜就完成的事,五年、十年的建设与周期对一座新城而言并不算长,可对一个家庭和一个百姓来说,那就是一段折磨的岁月,谁遇上了谁就可能寸步难行。
“严桥百姓的利益不能少、不能拖、不能差,也不能只想眼前不看将来。”山佳明不仅庄严承诺,更多的是在做事上细致慎严。
在失去土地和家园之后,三件事让山佳明最操心和用心:一是得给父老乡亲们安好一个家,于是他在新区管委会的支持下,建起了浦东第一个居民新村——“由由新村”,之后又先后建了“东方城市花园”和“新村”;二是把严桥原有的集体资产重新整合成立了“由由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后改制成由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三是在成立股份公司和股份改造过程中,让村民成为一劳永逸的股东。
“这三件事,连着每一个百姓的利益,也连着大伙儿的心,还有一份大家不舍的‘严桥情’。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名党员和党培养出来的干部的责任和使命,它们是我这位没有了‘严桥镇’的‘由由’公司党委书记的职责所在。”山佳明说,失地的农民对新家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