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先生逝世三十年祭。丁氏鲁然。
1
黄土高原的初冬,冷的让人发抖。
现在已是下午四时。零零碎碎的阳光,昏昏沉沉地散落在大地上,疫情的反复和人为的所谓防疫,让人看不到生的希望。
诚然,我对黄土高原自幼有着不可替代的亲切,那兴许是儿时的乐曲的熏陶,但更多的是文学作品的影响,抑或是红色故事的教导。
我虽非生于农村,但我长在农村。黄土,大抵是我一生的牵挂,也许会成为一种羁绊。但我更知道,黄土对于我,又何尝不是一种感情的寄托?!
整个山东都是黄土地,尤其是我出生的那座鲁西南小城,那里是黄河冲击平原。我们的小城,那时候还是一个不出名的县级市,叫做“菏泽”。后来大概是由于家道中落的缘故,在祖父离休后,我被祖父母带到了这座小城的最南部与河南接壤的一座更小的城。这座更小的城,坐落在黄河下游入鲁后的东边,距黄河约有三十几公里的路程。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呵,我也西化一次吧,我明知道或者年应该写作“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但如果不这样写,好像是我又不与时俱进了——人方中年便不与时俱进了,教人感到老气横秋,实在是可恶的很。所以,还是西化的与进俱进的好。
那就这样讲吧。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山东的鲁西南的那个更小的城,我刚刚被祖父母从城里带到乡下去生活时,实在讲,我对农村和城市的区别是没有什么概念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庄里乡亲的都吃十分香咸十分香咸的粗玉米面的窝窝头儿,甚至有的人家还在窝窝头儿里面加上了些许葱花,那种十分葱香十分葱香的味道,曾经让幼小的我十二分地陶醉。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每月二十五斤的粮票就可以换成二十五斤的白面,哦,对了,那时候好像被称为“细粮”——这对于一般的农村家庭,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只知道“细粮”做出来的白面馍馍,并不十分合我的胃口。我依稀记得,我经常问祖母,人家为什么都有那种十分葱香十分葱香的窝窝头儿,而我们家却没有。祖母只是淡淡地一笑,说我们家不像其他乡亲那样有很多的地可种,说我和祖父、父亲、叔叔,就连还在城里的我的母亲,我们一家人,只有祖母一个人有地种,所以,我们家就没有那种十分葱香十分葱香的窝窝头儿可做。我听了就有些许的不高兴,说凭什么我们都没有地种,祖母便说谁让我们都是市民户口呢(即城市户口)。虽然那时祖母在讲这些时,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的不悦,但这让我幼小的心灵有所触动,我便开始时常不服气地拿着白面馍馍去邻居家换那种十分葱香十分葱香的窝窝头儿来享用。虽然每次都伴着邻居家那爽朗的笑声——那时我并知道我家的白面馍馍也是乡亲们所羡慕的,但终究是没有被祖母数落过,就这样地伴随着我一天天长大。
直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一些事理,我才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所谓城市户口和白面馍馍,在我们那座还算比较落后的小城的乡下,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四十年前的鲁西南的我的故事。
2
此时,我仍然无从下笔,还是要写四十年前。
我不知道四十年前的那个坐落在黄土高原上的陕北是个什么样子,尤其是在黄河之西三十多公里处,有一个叫清涧的小城,还有紧挨着黄河边的叫延川的那个小城。
我想,同处黄河流域,那个年代的那个地方,其情形应该跟我那时所在的小城差不多吧。
只不过,同是黄河,一个位于河东,一个位于河西,相距却有着千余里。
同样的,仍然是在四十年前,也就是所谓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收获》杂志上发表的一篇中篇小说引起了轰动,其开篇写道: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
这也是又过了十几年后,我在所谓的文学道路上摇摆的时候,《收获》之所以曾经被我当作精神食粮之一的原因所在。
那时,我年龄尚幼,没有读到这篇小说。
大约又过了两年,我开始上小学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乡下放露天电影,那时的农村,一年当中倘若能有两场电影看,也是十分奢侈的事。我便跟着大人们去了。由于年龄和阅历的限制,我看到的那部电影满眼里都是黄土,还有用黄土坯垒成的烧干柴的灶台,还有在黄土里挖出的土黄色的窑洞,当然还有背后的蓝天白云。除了土黄色的窑洞,都跟我生活的那座小城的乡下几乎无二。所以,除了感受到了亲近和亲切,我并不理解电影所表现的现实意义。还有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虽然跟我初到乡下相比才过去了几年时间,但我所在的那座小城的乡下的人们,生活条件也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大都也可以吃上原来邻居们羡慕我的白面馍馍。而电影里那个女娃帮男娃去卖白面馍馍的片断,是除了那黄土之外,那部电影留给我的印象最深的镜头。那个镜头,让我至今不能忘怀,它是那样的亲近和亲切。
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也知道了那场电影所表现的背景,便是来源于黄土高原之上黄河中游之西的陕北,那个叫做清涧和延川的地方。
现在,我知道,那是一个刚刚迈过了最坏的时代,而刚刚迎来了最好的时代。但那时,我并不明白那些,更不知道那些所代表的更大的更深远的意义。
3
真正让我从感情上爱上陕北的,用西化的年代叫法,是进入了上世纪九十年代。
那时,我已经读了初中,仍然还是在鲁西南的那座小城的乡下。
那时,我们可以学到不少的有关陕北的文章和文艺作品,譬如诗歌《回延安》,歌曲《南泥湾》、《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还有诸多的红色影视剧。这些作品,丰富了我的感情,甚至于,它是除了我的祖母之外,教会我懂得用真情拥抱生活的启蒙者。
自然,教我不向困难屈服,甚至教会我向逆境说不的,终究缘于一部震撼我心灵的作品,它成了我的一盏灯,一盏向上的明灯。
三十年之前的那些年,我曾经自命不凡,总认为城市的孩子终归是要走出乡下,回到城市的。回城,是我本心认为的理所当然。所以,我在遇到一些比较烦心的事时,也就不太把学业当成个正事。我总是想,要么父亲会把我带到他的那个更大的城市,或者是母亲可能会把我带到我出生的那个城市。总之,离开乡下,从来就不是我所犯愁的。那时,我还感受不到乡下人为了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而作出的种种努力和挣扎的那种困惑。
是的,在三十年前的今天,他们遇上了最好的年代。
而两年后,我却遇到了最坏的事件:凭着父亲对我在学校的表现,再加之一些似有非有的所谓的谣言或者传闻,他宣布我不准去他所在的所谓大城市,而且严禁我的母亲插手我的事。
而如今,关于当初的对我和小妹的那些谣言或者传闻,似乎更加证据确凿了——坦白地讲,我也从未有力地申辩过,因为事实是胜于雄辩的。
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季,趁着中考过后无事可做,也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在我们那个小城的新华书店,读了两部共计四本书。
那两部书,让我明白了,困难是赠给行动者的礼物,挫折是赐予思想者的明灯。
那两部书,让我明白了,人生虽惨淡,也要用良知去衡量着活出无悔的人生。
那两部书,让我明白了,世界虽平凡,也要用激情去拥抱平凡的世界。
4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在我读完那两部四本对我的人生和世界而言十分厚重的作品后,我终究还是比农村户口的人们更早一些进入了城市,但我已经不想用“回城”二字来表达,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被迫学了我不喜欢的专业,虽说那个学科在当时是热门专业。再加之十多年不在城市生活,我骨子里的曾经目空一切的傲娇感消失殆尽,顿感错愕。我体会到了高加林般的苦闷,甚至孙少平般的自卑。以至于,我不再只是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作为我的精神食粮,而是在不满和激情下,决定做文学青年的一分子。
在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季,我又重读了这两部书。
只是,我那时才知道,两年前,也就是在《平凡的世界》问世几年后,也就是三十年前的今天,写它的人却走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也是一个冷风中的午后,当我知道路遥先生已经于两年前去世的那个瞬间,我犹如失去了灵魂一般,蜷缩在淄博新华书店的角落里嚎啕痛哭。我至今仍不知道,当时围观我的人,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来看待我的尽情的嚎啕。
之后的若干年,只要一想起先生倾六年之生命而著就的精神世界,我都会悲恸而不知所以。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一种共情。
三十年前的今天,先生凄苦的人生结束了。他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平凡的世界,这个平凡而让人又爱又怨的世界。
曾经,先生的作品明明将人生写得五味杂陈,让人深思和反省,可偏偏有所谓知名评论家提出批评,好似不批不足以证明自己在评论界的地位——至今仍有这样的声音!
曾经,先生的作品明明将这世界写得激情昂扬,给人以向上和前进,可偏偏走不出曾给他苦难又给他食粮的黄河之西——或许是先生自己并不愿意走出!
曾经,先生的作品获得了大奖,可笑至极的是,他却没有进京领奖的盘缠!
对先生来讲,不知道那究竟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但理智和客观还有先生对生活的炙热的爱和激情,让我宁愿相信——那确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5
二十年前的今天,当我还是一位文学青年的时候,我曾受邀写过一篇纪念路遥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所谓文章,但由于文中言辞的所谓不合时宜,被当时好心的组稿编辑给劝退了回来,说可以按照时代的潮流改一改的,只是单纯纪念先生的文字便可。组稿编辑还好心地说我是代表着年轻的一代,要我与时俱进,纪念便是纪念,不要含沙射影地批判什么……然而,我的热血,我的激情,我的因了先生的激励而不愿放弃自我的对文学的所谓良知,教我不能按照组稿编辑的好意去改一改。所以,我放弃了发表。直到后来也不知将那篇文章撇到哪里去了。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的那篇纪念先生的小文的名字叫《失去激情的悲哀》。我还记得当时的憨仲先生——我的朋友,说来还是我文坛的前辈——他还为我的文章鸣过不平。
只是,也只是从那时起,我决计不再混迹于所谓文学,我选择远离。当然,那远离并不是让人十分舍得,包括我那时的几年前刚刚离开了一家报刊的主编位置。我想,我当时的纪念先生的小文,只所以被劝改,大概跟我已经入不了冠冕堂皇的文学主殿堂有着很大的干系吧。
谁知道呢!
但直白点讲,我当时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脱离了所谓纯文学“圈”,转到了一个真正的业余从文者。或者可以再直白些讲,我已经下到企业去,做了半个所谓的“商”。呵呵,那时的我,已经被某些所谓专业人士戴上了有色眼镜!
那也难怪。
也因此,我的决计远离于文学,对于我,是十分痛苦的。包括那时的给我很多教导的憨仲先生,还有我在初涉文学之时,给我不倦教诲的张安杰先生——想离开那个让我曾经执着又顿生陌生之感的圈子——这里就姑且称之为“圈子”吧,虽然当时看来也极其的不合时宜,但路遥先生自己也曾说过这是一个“圈子”,先生说“文学圈子向来不是个好去处。……你没成就没本事,别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绩,有人又瞧着你不顺眼;你懒惰,别人鄙视;你勤奋,又遭非议;走路快,说你趾高气扬;走路慢,说你老气横秋……”看,先生的话才是一针见血。
然而,如果说我对远离于文学还有些不舍的话,那么,我尚需给自己的远离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最合乎我当时心境的,莫过于是为了生计。
确切地说,也确实为了所谓生计。
现在看来,无论多么合不合时宜的借口,这个在二十年前,在路遥先生逝世十周年时,我便已经离开了。而且,二十年以来,虽然多数时间都在同一座城市,我却再也没有跟张安杰和憨仲两位先生联系过,从未联系过——这让人看来我是多么的无情无义!但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一种决绝!而如今的两位先生,他们也都已从当初的不惑之年,进入了耳顺甚至古稀了吧。
而我自己,也早已迈入所谓不惑。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抑或是三十年!这是让人十分感慨的。
只是,路遥先生和他的作品,从未间断的激励着我勇敢向前。
6
三十年前,路遥先生走了,走得悲怆而凄凉!用陕北话讲,先生的离开应该叫做“上山”。
是的,三十年前,先生上山了。自此,世间再无路遥!
先生逝世后的三十年来,他得到了比他在世时更多的理解和尊重,尤其是我们那一代的热血的青年——倘若我尚不能代表着那一代,至少对于我自己,直到现在,先生的地位在我的心中从未被替代。
先生逝世后的三十年以来,各种繁多的荣誉从天而降。先生曾说“只要人立得住,什么东西也会有”。我便想,这本是先生应得的。
只是有些人的话,我真的不敢全信。
譬如有的人说,路遥先生对他的影响最大,是先生的《人生》改变了他的人生。但对于这话,我只是不全信而已。诚然,我十分愿意听到这样的声音。而且,我也宁愿相信这样的声音很多,尤其是在年轻的一代。
譬如有的人说,先生的作品离年轻的一代的生活更加遥远,没读过甚至没有听说过路遥的大有人在。对于这话,我也不敢全信。倘若如此,我不知道这是文学之哀,还是现实之哀!
再譬如,甚至有“著名评论家”仍在大放厥词,说先生的作品缺乏文学价值,只具有认知价值,只具有“记录性”。对于这话,并不十分地气愤了,这倒不是因了这“著名”的评论,而是之所以我的不怒,是我不信这“著名评论家”也能评论出像先生一样的作品来。
还譬如,有的人说,把路遥当做是盏高挂的精神明灯,说先生付出了绝大多数人不舍得付出的,做到了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有对先生评价“过高”的嫌疑。他还说对先生的纪念应当像对认真活过的普通劳动者一样,他说对先生做“过度阐释”会变得很滑稽……这话就完全不信了——我之所以完全不相信这些耸人听闻的话,是这位所谓的年轻的文学评论者,一是他真的过于年轻,二是他给“过高”和“过度阐释”这两个词加了引号。我只能对他加了引号的说法表示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我怕自己又生气了起来。我觉得,像这样的“评论”——我也给他加个引号吧,最好的法子便是你就当他没有“放”过又何妨?!
然而,可以确信的是,这些个声音的背后,尚有太多的精神空虚的症结在作怪——他们被现实所击倒,再直白地讲,先生的苦难和激情,现代人只有在落魄时才会去消遣。但是,这有什么错么!我也宁愿相信这是先生的本意或者是其之一。倘若不然,大放厥词的这些人们,对于我等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但我更愿意看到,得意的人生尚且爱着这平凡的世界——先生和先生的作品,不应只被定格在落魄者的灵魂里。把未经苦难、高高在上、大放厥词的人捶醒过来,让他们懂得如何说话和做人,他们方会拥有有血有肉的灵魂!
对先生的理解,才是有血有肉的灵魂!
对先生作品的理解,才是有血有肉的灵魂!
像先生一样负责任的去写作,而不是闭门造车、放空炮,才是有血有肉的灵魂!
对逝者,尤其像先生那样曾呕心沥血用作品激励万千青年勇敢前行的逝者,给予充分的尊重,在先生的面前表示出你的哪怕一点点的谦虚嘴脸,才是有血有肉的灵魂!
而不应是在纪念先生的时刻,极尽语言之能事,通过对先生的否定,或者对纪念先生的人的否定,来表现自己所谓的专业!
不然,我看到的只有让人鄙视的灵魂!
三十年来,我不知疲倦地奔波,从决心的舍学从文,而后又因生活所迫弃文转工。但每每遇到生活的不如意,先生和先生的作品一直激励着我向前,使我不得懈怠自馁。
三十年以来,陕北一直是我魂牵梦萦之地,确切地讲,是清涧,是延川,抑或是延安。对于路遥先生,一个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一个是埋葬他的地方,我一直想有机会去拜谒,去寻觅先生的那曾经的厚重的足迹。
然而,三十年以来,我从未成行。
有时我想,可能是自己太忙的缘故。
但这样的理由,显然连我自己都不能说服。因为我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内心——内心的忐忑——对于先生的激情和执着,我只能算作一个易于逃离现实的人——从二十年前的我决计放弃文学时开始。
我的不能成行,确是,也只是我自认为的无法面对——先生执着而高尚而有激情的灵魂!
然而,三十年以来,能让先生安息的,大概是有更多的人读懂了他执着而高尚而有激情的灵魂的背后,是先生四十二年的苦难的生活和寂寞的人生!
7
当下已是午夜。
从下午四时许开始写上面的文字,因着工作的缘故,也因着消遣的不可推卸,时断时续。
初冬的夜,没有了往日的繁繁星光。反倒是时不时的略过一阵阵冷风,令人一阵阵地寒噤,教人看不到生的希望。
但先生说: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处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
三十年前,先生在黄河之西“上山”。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也因着家庭的缘故,客居西安,但我一直向往着陕北,那里有榆林,有清涧,有延川,有延安,有安葬先生的文汇山。
三十年后的今天,也因着工作的缘故,我在黄土高原之上的黄河之东二百余里的太原,写下了这些零碎的算不上纪念的文字,权当是对路遥先生的纪念。
先生说: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
先生说:窗外,是太阳永恒的微笑。
三十年前,先生在黄河之西“上山”。
三十年后,我在黄河之东纪念。
我眼噙热泪,不知所以然。
但我知道,我的灵魂,随着先生,三十来,从未走远,依然在河西!
是为路遥先生三十年祭。
公元二零二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午夜,于路遥先生逝世三十周年,改于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