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盛荣
编辑关山听风
一九六四年过了年,出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我就被公司派往河口麻塘(注:湖南绥宁县)去收玉兰片,是坐城步排古佬放往洪江的木排去的,同去的孙师傅负责技术,我负责收货过秤、记账付款。
麻塘没有现成的玉兰片收购厂子,得建厂房,于是就在麻塘溪口租了座木屋。房屋占地面积大约两百多平方米,上下两层,挡头配了厨房。房屋坐东朝西,人住楼上,楼下做收购玉兰片初胚的仓库。屋前有个蛮宽的晒谷坪开晒片子,晒谷坪脚下有溪口河水缓缓流入巫水。
这座木屋很有意思,它座落在会同县和绥宁搭界的地方,左邻会同长寨溪,右依绥宁麻塘溪口。大跃进年代遗留下来未完全通车的洪绥铁路由此经过,百米长开外的长寨溪隧道至今仍在,硕大的几个桥墩巍然屹立在溪口河中央,颇为壮观。
作为一个绥宁人颇感羞愧,居然不知道玉兰片是什么东西,还算是绥宁人吗?真是孤陋寡闻!玉兰片、贡米、鼎锅是绥宁值得骄傲的三大特产,驰名省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惜的是今已失传了。
玉兰片是竹笋剥去硬壳,经过多种工序加工制作而成。它是饮食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慈禧太后的菜谱里有玉兰片炒肉哩!
玉兰片大致可分:宝尖、冬片、桃片和大片,三等九级。去壳剥皮剁蔸破开破开晒干或烘干后,装入篾篓运送红岩仓库,经打磺(硫磺)后,完成最后一道工序,装箱销往全国各地。一般市场很难买到,只有剥了壳后刨下的笋衣才作内销。
玉兰片就像小家碧玉,长在深山未人知,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说白了其实就是笋子。黄帝的女不愁嫁,酒香不怕巷子深,要货的络绎不绝,踩断门槛。
麻塘收购站刚建好,收了第一批货,不过几担,公司派了刚转业到采购公司的邵东人赵财生同志来接替我的工作。说瓦屋塘那边人手少,忙得脑壳卵打架,一天收获几十上百担,屙尿时间都没有,要我马上过去帮忙。
帮忙?我晓得帮个屁忙!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我,不帮倒忙就阿弥陀佛了。第二天我迈开双腿,从麻塘过长寨到江抱(联民)经水口到瓦屋塘,走了一天饱路,亦大饱了眼福。
正是春暖花开时,饱看了祖国的大好河山,绿水青山、金山银山、松涛阵阵、流水潺潺、竹林如海、鸟语啁啾,令人心旷神怡。
瓦屋塘的两位同事,一个叫刘宣伯,长沙人,老高中生,革大毕业,当过河口区秘书,笔杆子好,发言不用草稿,后来当过县供销副主任,再后来当过县财委主任。另一位叫刘天文,黄土矿人,一米八多高的大个,担死牛扛死马,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跨过江。
两位老大哥是我的楷模,在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宝贵东西,分配我仍记账付款,兼管三人的伙食。
一天清早,太阳刚刚爬上山坡,离瓦屋二十多里的水口送来五十担玉兰片初胚,初检不合格,笋蔸过长、色相欠佳、且又不干爽,要他们返工晒干剁蔸分类。
谁知他们置若罔闻,不尿起你,整天像鸡瞧蛇似的,东张涨西望望。等到太阳快落山啦,催我们去验货,看那架势有吵场火的架势。
两位刘大哥商量了一下,先派我去打头阵试探,我一看货,五十担片子跟早上挑来的一样,原封不动,这怎么行呢!我耐心劝他们剁蔸,被当作耳边风,不像河口麻糖人淳朴,油盐不进,说话像吃了枪药。
玉兰片的原胚收购价颇高,最贵的宝尖价值上千元一担,最便宜的大片每担也值一百二十元左右。
我们不能慷国家之慨,降等降价,马虎了事,质量不合格的坚决不收,赔本的生意坚决不做。
我向两位老大哥汇了报,听说他们还请了黄年山的武把式押货,大有古时镖行押镖“我武为扬”之风。这事有点玄火、有点麻脑壳,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两位刘大哥可不是省油的灯,洞庭湖的麻雀,经过几个风浪的。刘天文不信邪,美国鬼子都不怕还怕谁?为慎重起见,为防万一,一面要刘宣伯到瓦屋塘供销社去搬救兵;一面走出货仓,“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来到晒谷坪。
刘天文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解开篓子的锁口,老鹰抓小鸡似的抓起五十斤重的篓子底悬空往晒席上倒,片子哗啦啦落在晒席上,边倒边说:“看看!剁蔸!”四个字像四个炸雷、四道闪电、掷地有声,在晒谷坪上空久久萦绕。接着又抓起一篓,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用脚一踢像踢足球,越过三床晒席。
刘天文大有张飞在长坂坡大喝一声,长江水倒流,大有西楚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之雄风。威风一显,我的妈呀,水口来的人震慑了,大眼瞪小眼作声不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大麻疯惹不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忙点起松柴火把剁蔸到深夜,第二天接着剁。
领头的跟我们讲尽好话,又递烟又作揖,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望高抬贵手。我们也没高抬贵手,直到严格验收合格,方为他们过秤、付款,在质量保证的前提下,价钱公平合理,决不让农民兄弟吃亏。
玉兰片足足收了三个月,“五一”劳动节都不休息,“五一”节按国家规定,加班一天发三倍的工资划得来。年轻人朝气蓬勃,力气用不完,加点班不算什么,睡一觉醒来照样精神焕发,斗志昂扬,无怪乎毛主席说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玉兰片收了成百上千担,租用的大队仓库载不下了,我打电话要公司调车装往红岩去打磺。
话又说回来,有道是青蛙跳三步歇口气,老虎也要打个盹,究竟人不是铁铸的,白天累了一天,晚上烧锅水,洗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臭汗,涤去一天的疲劳,倒到床上睡得像个死猪,一觉睡他娘到大天亮,“春宵一刻值千金,从此君王不早朝”,不亦乐乎!
不如意之事常有,你要睡可偏偏有人讨嫌,不让你睡。有天晚上正当我们要关灯睡觉了,瓦屋塘供销社外号贺麻子的贺经理来了,高八度的嗓门道:“睡么子觉啰!老婆又没来。走,区政府祠堂里唱大戏,瞧瞧我瓦屋塘唱戏的水平。说实在话,看中央台的文艺节目还不如看乡里的。你不信,我供销社就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不容分说,一拉二推我们走。
刘天文开玩笑道:“贺麻子你喊冤喊魂,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累死累活,你跑到哪里睏妹子家去了?”
贺经理道:“我的天文大哥,我哪点得罪你啦,到供销社我不是拿最好的酒给你?莫乱讲,要犯错误的!”
当时,瓦屋区政府设在贺氏祠堂,戏还没开演,台上吊着盏充气的弧光灯,时不时打气,照亮祠堂如同白日。台上演员忙着化妆涂脂抹粉;台下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像赶集。
报幕员举着柄铁皮喇叭筒道:“喂喂!社员同志们,来宾朋友们,大家请肃静,马上开演,还等一下。”这不拖了裤子打屁,马上开演又还要等一下。
又隔了一阵,十月怀胎的娘要生崽了,幕布终于徐徐拉开,报幕员说今晚演的是现代京剧样办戏《沙家浜》。
首先出场的是阿庆嫂唱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煮...”唱词忘了,幕后有人提示:“三江”。阿庆嫂接着唱:“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全凭嘴...嘴...”唱词又忘了,幕后又提示:“一张”。阿庆嫂又接着唱:“全凭嘴一张,人一走茶就凉...”幕后报的声音太大了,莫讲整个瓦屋塘听得到,至少台下整个祠堂听得一清二楚。
刘天文笑道:“贺麻子呀贺麻子,这就是你瓦屋塘的水平?没吃过猪肉,看到过猪跑,唱得太冒‘亚帅’了,真咯是耽搁我们的眼闭,走!睡我们的样板觉去!”
后面传来贺经理的声音:“莫性急嘛,好戏还在后头哩!”
我也觉得这戏实在唱的不敢恭维,据说朱总司令看戏,人都走光了,他不走,问他为什么不走,他说人家演员是花了劳动的,我应该尊重人家的劳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有总司令那高的境界?不走才怪哩!
“五一”劳动节那天,公司玉兰片专家陶永福来了,手拄桎木材棍,头戴棕斗笠,脚穿多耳笋壳叶草鞋,一副十足的老农样。它伸着拇指赞我们,玉兰片收得多,质量好。
陶永福水口人,是公司名副其实的专家,绥宁县有几十上百家玉兰片生产基地,凡有厂子地方,无不留下他的足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在这些地方转。
这天,正是他五十岁生日,在家与老婆拌了几句嘴,拂袖走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一代人只知工作,不知顾家的原故吧。
我买了只鹅宰了,到食品站称了两斤肉炒玉兰片,到供销社买了几斤米酒,为永富接风洗尘,作了个简单的生日宴。
吃过中饭,他坚持要到最后一个玉兰点李西白玉去,我们当留他住。谁知“天又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去竟成永诀。
那天他走到白玉天已经墨黑,白玉供销社安排住在供销社楼上的公铺睡觉。
陶永富有个不好的习惯,晚上睡觉至少抽两阵烟,解两次手,睡觉时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过去乡里不少人睡觉确实不穿衣服,买布要布票的年代省些布。也许是穷的原因吧,习惯成自然。
睡到半夜,他爬起来抽烟解手,抽完后把烟屁股随手往角落里一个木桶一扔,穿鞋解手去。屙完了尿回到床前,拖鞋上床,谁知门角落里的木桶装了一桶硝药,上面用厚壳子盖着,盖着的纸被烟屁股燃穿了,硝药一下猛燃起来,一家伙喷出熊熊火焰,全喷在永福身上。
烧伤的永富连医院抢救,全身烧伤面积达90%以上,护士找不出一个打针的地方,全身找不出一砣好肉,无力回天,神仙都奈不何了,华佗、扁鹊再世也是空的。
想起那天他生日的时候,刘宣伯敬他酒,祝他:“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刘天文祝他:“长命百岁”,想不到半个百岁就离我们而去,叫人怪难受的。可惜走了一位真正的玉兰片专家!
可怜陶永福,其实一点不福,上有父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下有妻儿子女,还有一个双目失明单身汉弟弟,靠他几十块微薄工资养家糊口。真是造化弄人!
有人说钱非万能,没有钱万万不能。我同意又不同意,总之两句话说不清楚。
我和刘宣伯受公司委托,带着沉痛的心情去参加永富的追悼会。
聪明的人懂得说,智慧的人懂得听,高明的人懂得问,追悼会上显出刘宣伯的智慧和聪明,不愧秘书出身。他发言不用稿,侃侃而谈,一是一二是二,不加油不添醋,抑扬顿挫,叙述永福为绥宁县玉兰片生产发展,不辞辛劳,取得光辉业绩。最后一句:“永福同志,一路走好!”说得在场上百人哽咽抽泣。
玉兰片收完了,作了些扫尾工作,两位刘大哥驱车返回公司。我却接到公司新的指令,奔赴新的工作岗位——绥宁县驻邵阳采购组搞采购,这一去就是六年。
(注:本文多处使用湖南土语,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在留言区留言,编者将给予回)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湖南师大历史系,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